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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苦菜作文

葉聖陶:苦菜

葉聖陶:苦菜作文

我家屋後有一畝多空地,泥土裡時常翻出屋脊的碎屑,牆磚的小塊來,表明那裡從前也建造過房屋。短而肥的菊科的野草是獨蒙天擇適存在那裡的,託根在瓦礫磚塊之間,居然將鉛色的地鋪得碧綠。許多頑皮的小孩子常聚在那裡踢鐵球,——因為那裡僻靜,可以避他們父母和先生的眼——將父母給他們買點心的錢賭輸贏,他們玩得高興時,便將手裡的鐵球或拾起小磚投那後屋的簷頭和屋面的小雀練眼功。簷頭和小雀都沒中,卻碎了後窗的玻璃。這也不止一次了。

我想空地廢棄,未免可惜;頑皮孩子雖不覺得可惡,究竟沒什麼可愛,何必準備著遊戲場供他們玩耍;便喚個竹匠編成竹籬,將那片空地圍起來,這樣覺得比以前安靜嚴密了。我更向熟識的農人說起,“我要僱一個人在那裡種菜,兼做些雜事,看有相當的人可以薦來試試。”

我待僱到了人,讓他做主任,我自己做他的副手。勞動是人生的真義,從此可得精神的真實的愉快;那片空地便是我新生活的泉源。我只是熱烈而深切地期望著。

農人福堂因此被薦到我家來了。他的紫赤的面板,粗糙而有堅皮的手,茸茸的發,直視而不靈動的眼睛,口四圍短而黃的鬍子,都和別的農人沒甚分別;但是他還有一種悒鬱的神情,將農人固有的特徵,渾樸無慮的態度籠罩住。

“你種什麼東西都會?”我問他。

“我從小就種田,米麥菜豆都種過,都會。”他的語音很誠懇,兼欲將他自己的經歷稱述得詳細而動聽,但是他僅能說這麼一句。

“那很好,我屋後那片空地將由你去種。”

他去察看了他新的工作地,回我道,“那裡可以畫做二十畦。趕緊下秧,二十天之後,每畦可出一擔菜。今年天氣暖,還來得及種第二批哩。”他說時面作笑容,似乎表示這對主人有莫大的利益。我也想,“土地真足讚頌呀,生生不息,取之無盡。於此使我更信pantheism了。

我們最先的工作是剔去瓦礫磚塊。福堂帶來一柄四齒耙,五斤多重,他舉起來高出頭頂一尺光景,用力往下墾,四齒齊沒入泥裡。他那執柄端的左手向上一提,再舉起耙來,泥土便鬆了一方,磚瓦的小塊一一顯露。力是何等地可貴,他潛藏著時,什麼都不與相關,但是使用出來,可以使什麼都變更。他工作了兩點多鐘,空地的六分之一翻鬆了,坐在階上吸黃煙休息。

我的希望豔羨的心情,在他下第一耙的時候已欲進溢而出,人生真實的愉快的滋味,這回我可要嘗一嚐了。他一停手,我急急地執著耙的柄,學著他那姿勢和動作工作起來。但是那柄耙似乎不服從我的樣子:我舉他起來時,他在空中只是前後左右地搖晃;著地時他的四齒入土僅一寸光景;我再用力將他舉起,平而結實的泥土上只有四個掘鬆的痕跡。我絕不灰心,這樣總比以前鬆了些,我更下第二耙,第三耙……奇怪,那柄耙的重量為什麼一回一回地增加!不到二十耙,我再也不能舉起了。一縷焦烘烘的熱從背脊散向全身,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著。呼吸是急促了,外面的空氣鑽入似地進我的鼻管,幾乎容受不得。兩手失了正常的知覺,還像執著那柄耙——雖然已放在地上——所以握不緊拳來。

福堂將煙管在石階上敲去裡面的菸灰,說道:“這個不是先生做得來的,你還是撿磚瓦罷。去了磚瓦,待我先爬成幾畦,打好了潭,你就可以下菜秧了。”

我既自認是他的副手,我應當服從他的指揮,況且撿磚瓦一樣是一種勞動。那句“就可以下菜秧”又何等地可喜,何等地足以勖勉我。我就佝僂著身子,兩手不停地拾起磚瓦,投在粗竹絲編的大畚箕裡。他繼續他先前的工作,手裡那柄耙一上一下,著地的聲音沉重而調勻,竟像一架機器。

我踏在已撿去磚瓦的鬆軟的泥土上,鞋幫沒了一半,似乎踏著鵝絨的毯子。泥土的氣息一陣一陣透入鼻管,引起一種新鮮而快適的感覺。蚯蚓很安適地蟄伏著,這回經了翻動,他們只向泥土深處亂鑽;但是到後半段身體還赤露著的時候,他們就不再鑽了。菊科的野草連根帶葉地雜在泥裡,正好用作綠肥;他們現在是遭逢了“人為淘汰”了。

我不覺得時間在那裡移換;我沒有一切思慮和情緒。我化了,力就是我,我就是力。這等心境,只容體會,不可言說。

“先生,你可以歇歇了。”福堂停著工作在那裡喚我,我才回復了平時的心境。腰部痠痛了,兩腿戰戰的不能再站了,腦際也昏暈而作響。我便退到階前,背靠著門坐下,閉著眼睛養神。這時我才感覺那從未感受的健康的疲倦。

兩天之後,二十個畦都已下了菜秧。我看福堂造畦,心裡很佩服他。他不用尺量,只將耙輕輕地爬剔,自然成了極正確的長方形的畦;而且各個畦的面積都相等呢。他又提起石潭槌來在畦上打成一個一個的潭,距離也無不相等,每畦恰是一百個。至於下秧是我的工作了:將菜秧放入潭裡,撥些鬆泥掩沒了根部,就完事了;但在我這不能算是輕易的事。插滿了一畦,我又提一桶水來灌溉。那些菜秧自離母土,至少已經一天,應是飢渴了。

我站在畦間的溝裡四望,嫩綠的葉一順地偃在畦上,好似一幅圖案畫,心中起一種不可名言的快感。我以前幾曾真將勞力成就過一件事物?現在那些菜,卻受了我勞力的滋養了。據福堂說,隔上兩三天,他們吸足了水,就能復原豎起來。此後加上糞肥,便轟轟地生長,每天要換一個樣子呢。

菜園裡更沒有繁重的工作了。每天晨晚由福堂澆一回水,有時他蹲在畦間捉食葉的小蟲。我家事務簡單,他往往大半天閒著,於是只是坐在廊下吸菸,一管完了又一管,他那副幽鬱的神情和煙管裡嘴裡繚繞的煙氣總將他密密地籠罩住。

我天天去看手種的菜,距下秧的時候已是十五六天了,葉柄還是細細的,葉瓣也沒有長大許多,更有呈露淡黃色的,這個很引起我的疑惑。福堂懶懶地向我說,“這個大約因為這裡是生地的緣故。但二十天之後,三棵一斤總有的。”他這句話,超過預料的成熟期有半個月,成色又打了三折,不由我不動搖對於他的堅信。這裡是生地,他來時不是不曉得。他從小就種菜,根據他的經驗推測種植的成績,也不至相差到三分之二。究竟為了什麼呢?

我細看葉瓣,幾乎瓣瓣有小孔,前幾天固然也有發見,但如今更是普遍而稠密了;有些瓣子上多孔通連,成為曲線描繪的大窟窿。我滿腔的惋惜,不禁責備福堂道,“你捕蟲太不留心了,菜竟被吃到這般地步。”

“這個不容易呀!”他勉強笑著,翻轉一瓣葉子,就見一條黑色的幼蟲墜下,他檢尋了一會,“在這裡了,”從泥上拾起那條蟲,擲在腳下踏爛了。有時一墜下去就尋不見,只得舍了它,一會兒又在那裡大吃了。

我想他時間盡多,慢慢地細細地捉蟲,一定不至於此;又不是十畝八畝一個人照顧不周。以我主觀的意見替他想,他過的是最有意思最有趣味的生活,就應當勤於他的職務,視為惟一的嗜好。何以他喜歡吸黃煙勝於農作?何以他絕不負職務上的責任,對於菜的不發育和被侵害又全無同情心呢?

我再四推想,斷定他是“怠業”了。他於種植的技術,一定有許多不夠精明之處;於他現在的職務,又一定沒有做得周到完密;否則成績何至於這麼壞?但是為了什麼呢?

福堂依他的老例,坐在廊下吸菸,我乘著沒事,問他家裡的狀況。他就告訴我以下的話。

“我家裡有四畝田,是爺傳下來的。我種這四畝田,到今二十多年了。我八歲上爺就死了。我聽你先生說,種田最有滋味,這話不大對。……滋味呢,固然有的,但是苦,苦到說不出!我夜夜做夢,夢見我不種田了。真有這一天,我才樂呢。”

“我終年種田,只有一個念頭刻刻迫著我,就是‘還租’。租固然是應當還的,但我要吃,我要穿,我也想樂樂,一還租,那些就辦不到了,沒有了。只有四畝田,那裡能料理這許多呢!”

“我二十歲上生了個女兒,這是天幫我的,我妻就去當人家的乳母,伊一個人倒可抵六七畝田呢。伊到今共生了六胎,二三四五全是女,都送給人家養去,第六胎是個男。伊生了這個男孩,照例出去當乳母,由大女兒看守著他,時時調些米漿給他吃。”

“他生了不滿四個月,身上有些發燒,不住地啼哭。我不懂為什麼,教大女兒好好抱著他,多給他吃些米漿。但是他的啼哭總不肯停,夜裡也沒一刻安靜,聲音慢慢地變得低而沙了。這麼過了三天,他就死了。待我入城喚他母親,伊到家時,他的小眼睛已閉得緊緊了……”

福堂不會將更哀傷的話講述他的不幸了。但是足夠了,這等沒有修辭工夫的話,時時可以從不幸的人們口裡聽見,裡面深深地含著普遍而摧心的悲哀,使我只是瞪視著庭中的落葉,一縷奇異而深刻的悲緒,彷徨惆悵,無有著處。

福堂再裝上一管煙,卻不燃著吸,繼續說:“伊從此變了個模樣了。伊不常歸家,到了家只是哭,和我吵鬧。這也不能怪伊,伊和我一樣地捨不得這個兒子。但是我向誰去哭,和誰去吵鬧?”

“今春將大女兒嫁了,實在算不得嫁,給夫家領了去就是了。但我的肩上總算輕了些。”

“家裡只我一個人。”

“先生,你若是不嫌我,我願意長在這裡,四畝種不得的田,我將轉給他人去承種了。”

我才明白,他厭惡種田,我卻仍使他做老本行,這便是不期然而然怠業的緣故。

我所知於人生的,究竟簡單而淺薄,於此更加自信。我和福堂做同一的事務,感受的滋味卻絕對相反,我真高出於他麼?倘若我和他易地以處,還沒他這般忍耐,耐了二十年才決然捨去呢。偶然當一柄耙,種幾棵菜,就自以為得到了真實的愉快,認識了生命的真際,還不是些虛浮的幻想麼?

又隔了二十多天,園裡的菜真離了土了,葉瓣是薄薄的,一手可以將葉柄捏攏來;平均四棵重一斤。煮熟了嘗新,味道是苦的。

以後我吃味道不好的菜蔬和果子,或者遇見粗製的器物,就聯想到我家園裡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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