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也柔弱

早上吃山芋粉疙瘩。太湖人省去一字，稱山粉疙瘩。昨天早上是山粉圓子，吃的全家人真是開心開味——兩個孩子嫌沒有吃夠，老問：“媽媽，為什麼以前不做山粉疙瘩吃呢？”我的記憶裡——今天是第二回吃山粉。

“這山芋粉是姨媽給的吧？”孩子的母親邊調和山粉邊問。”“好像是。”我說。

孩子的母親眼睛上就有點異樣。我也沉默無言。

姨媽已仙逝了——離開我們已經一個月了。那天，接到白雲窯廠電話，善年叔說：“長征的母親去世了。你可回來一趟？”我放下電話後去了舊學堂甘家毛塘，看見長征的母親躺在半間破房子的地面——那房子被計劃生育工作隊拆去屋頂，只有泥牆四堵還立在那裡遮風擋雨……

長征的母親趟在這樣半間被計劃生育工作隊拆去屋頂的破屋地面，大概已有一種氣味了，蒼蠅們在她身上飛來飛去，長征站在旁邊低頭抽泣。舍弟長征的母親就是我姨媽。她與我母親是同天共地的胞姐妹——母親在30年前故去了，而今姨媽又走了。誰之罪也？

記得去年正月回家拜年。姨媽送我一包山芋粉，一包晒乾豆耙（豆耙則已吃完了）。而今，我們吃著山芋粉不覺頓生悲傖之情。

姨媽一生坎坷。先嫁一夫，生一女兒銀嬌，其夫一九五九年吃食堂時期餓死了。後帶著女兒銀嬌改嫁伯父，生一女玉芝，生一男長征。玉芝嫁駝龍山又生一男一女，女婿開煤燒石灰，日子且殷實，長征本天生聰明，國中畢業後在村裡當民辦教師，後來為戀愛失去了民師職業，結婚後，超生——在湖南躲計劃生育，時又引產一女嬰。據長征說：孩子引下來還洪亮地哭著，醫生即在她嘴巴上膠一塊白膠布。這是何等的殘忍啊！說者不忍說，聽者不忍聞。引下這女嬰後，月娥又懷了一胎，醫生做B超檢查又是女生，又引。最後一胎才是—男孩。

長征帶著妻子長期在湖南一面躲計劃生育——做了超生游擊隊，一面做串鄉補鍋人。他的妻子月娥有時接點菜賣點菜，維持著生計。

姨媽（長征母親）孤零零一個人在家住在半間屋子裡，牆壁已經裂開，屋頂漏雨一遇颳風下雨就跑到隔壁侄兒長遠家躲避。就這樣，還要照看長征月蛾丟在家裡小孫女讀書。姨媽這回死就與小孫女讀書有點瓜葛兒。那天小孫女說：奶奶學校催交考試卷子錢阿。奶奶說：多少錢呢？

“10快錢。”奶奶即把蛋罐子裡所有雞蛋掏出來，湊了10快錢，給了小孫女交學校考試卷子錢。而偏偏小孫女在上學校的路上丟掉了。就為這事兒，引起了家庭風波，最後姨媽就走了極端……

老子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我常想：人生如草，何必呢？假若，母親，姨媽，叔父在天有靈——孩兒奉勸你們一句：你們錯了。因為你們雖然其死也堅強，但你們的生命畢竟是比草柔弱的。

姨媽安葬的那天，據說生她養她的孃家徐家田鋪來了二三十人。他們非常非為之詰難，而是給這位七十二歲的老人做最後的送別。他們淚溼衣服。說：這老人曾經在一九六0年搭救過我們整個村莊！我們是作為整個村莊特來給老人送別……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竟然在歸去的時候有這麼多人前來送別——在方圓幾十裡內堪稱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