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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禾變奏曲

柴禾變奏曲
自古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又稱普通老百姓為“柴米夫妻”,可見柴的地位之高。

自從我們的祖先發明瞭取火用火以來,柴就一直陪伴著人類到如今。想象那個時候,定然漫山遍野的都是柴,沒有人會去多思考什麼,只管撿來就燒,而且還整天不熄,用以保留火種和防禦敵害。

隨著人類的不斷繁衍,人口的不斷增長,有越來越多的山林被砍伐,土地被開墾,柴逐漸為人們所重視。封建社會的大地主不是能佔有幾十裡甚至綿延幾百裡的柴山嗎?而有的窮苦農民卻手無寸地。柴這種古老的能源也隨著私有制的產生漸漸成為“私有財產”。

隨之而來的還有柴的交易。一些人開起了柴行,專門從事柴爿、毛柴、木炭之類的經營。許多貧苦農民就以賣柴為生。一擔柴挑到集市上賣掉,換回一二升白米以養家餬口。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賣炭翁”,便是此情此景的生動寫照。

依稀記得,我幼年時家裡是不用為柴而擔心的。那時候,我的父親高大而雄壯,有的是力氣。除種好土改分得的幾畝水田外,還向別人租種了好幾畝,所以作為“副產品”的軟柴——稻草,用作燃料是綽綽有餘的:屋後的草房裡堆滿了成捆的稻草,直到碰著屋頂為止。草房後面的竹園裡還堆著一個個的稻草蓬。這種稻草蓬說也奇怪,一個個古堡似的排列著,遠看還頗像現今的裝置藝術。它的底部較小,逐漸向上擴大,到中間時又向上逐漸收攏,到頂上便紮起成葫蘆狀。不管多大的風霜雨雪,它的裡面不會淋溼不會黴爛。天晴時摘去葫蘆頂,想取幾夾就取幾夾,取完後再把葫蘆頂放回去,就又成了一個完整的草蓬了。

每當要做飯時,矮小的我便去草房裡抱一捆草放到灶間裡。取完了草房裡的就取外面草蓬裡的。日子長了,草蓬底下竟然有老鼠生兒育女了!

每逢新年前夕,父親會早早地去準備一些硬柴來——劈開的圓木、雜木,以備蒸年糕、煮粽子、釀白酒及燒豬肉等“大市面”之用。

那時,一般的毛柴雜草之類在附近田坎、地邊和溝邊就有。但許多人寧可跑到十里路以外的山上去砍好柴,而不願在附近砍那些小毛柴亂雜草,認為那是不光彩的,會被人笑話的。

以後村裡成立了互助組,繼而又進入了高階生產合作社。建設啦發展啦樣樣都關乎國計民生,唯獨柴火對於農村這個廣闊天地來說,好像是生來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根本沒有人會去擔心這個問題。

直到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年代,大辦公社,大辦食堂。人們似乎是個個翻身做建設新農村的大事,從此再不用為瑣屑的柴米油鹽操心了,把長期用來燒飯的灶頭都扒掉了。每當早中晚飯時,各家各戶男女老少提著各種各樣的食具去食堂排隊領飯。飯菜憑飯菜票供應,要多要少隨你自己所需。那時飯多得吃不完,有口號曰:鼓足幹勁生產,放開肚皮吃飯!

可惜好景不長,到了後期,由於人禍天災,不但定額糧越來越少(最少時相當於現在的210克),而且眼看著柴禾也越來越稀缺,“無米之炊”固然不易,“無柴之炊”則更令人尷尬了。這關係到全大隊千餘人的吃飯問題,於是全隊總動員:凡是有勞動力者,均要完成相當的砍柴任務才有飯吃,否則不發飯票!後來竟然弄到食堂主任親自掛帥上山砍柴的地步。再後來有人居然腦筋動到那些暫時無人居住的舊房和危房上去了,七八個壯勞力用刀把般粗的繩子硬是把房架子拉倒拆毀,上好的木料即刻化成了爐中灰。最後,終因彈盡糧絕而解散了大食堂。

緊接著,全國性的大鍊鋼鐵運動開始了,不知又浪費了多多少少的能源與資源。那可是個全黨動員全民動手的特別頭等大事,哪個敢怠慢?不去說煤,單講這柴吧,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優先供應“優質”好柴。

到了後期,大概實在勉為其難了,也不知是哪個人的大膽的“創舉”,把封存了幾十年的安葬著祖祖輩輩屍骨的骨洞都敲開來(一種用石灰、沙子為原料的建造在地面上的窯洞狀的墳頭),拉出裡面的棺材來燒小高爐,弄得屍骨狼藉,觸目驚心。有的屍體還未完全腐爛,那情狀真是慘不忍睹。我的外公和小舅的屍骨也差點成了無主之物,虧得我發現及時,夜裡安排了幾個親戚,偷偷摸摸地把兩具棺材抬到山上草草掩埋,才算倖免於難。

我所就讀的學勉中學旁邊就是一個“大型”的鍊鋼基地,十幾只小高爐日日夜夜噴著濃濃的黑煙。旁邊堆著一塊塊的棺材板像小山似的,另外還有一小堆白骨。

大鍊鋼鐵的結果是:燒出來的“鋼鐵”無非是鐵礦石、石灰石、煤渣石等等的混合燒結物,連鋪路都用不著,但“鋼產量”總歸算是上去了:某某高爐日產鋼鐵幾千斤,某某高爐日產鋼鐵幾萬斤……

曾經有段時間,公社的領導也想把柴火問題來個大躍進:發動群眾大辦沼氣。大隊裡造了個四五米見方的大池,什麼青草啦、人尿糞啦、牛屎豬糞等雜七雜八的東西統統倒進池裡作為沼氣原料。家家戶戶門前也擺起了各式各樣的罈罈罐罐,裡面裝滿了自家的人糞尿,頂上面用爛泥封口,從外表上看去,活像一隻只醃菜壇。到後來無非是弄髒了這些罈罈罐罐,哪有什麼沼氣可燃?

到了一九六零年,眼看著缺吃少喝的“山重水複疑無路”了,於是上面號召“大辦糧食,以糧為綱”:大開荒山,見縫插針,荒山開出歸己耕種,十年不動,以期“柳暗花明又一村”。餓急眼了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山上進軍了。勞力強的早早地圈起了大片的好地,勞力弱的只好啃些別人剩下的“骨頭”。人人起早貪黑,個個汗流浹背,甩開了膀子大幹。大有“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山河鐵臂搖”的氣勢。一座座綠茵茵的柴山變成了一片片光禿禿的土坡。僅有的人糞尿、土雜肥等都搬上了山。滿山滿壟的麥子、紅薯等將禿頭山重又打扮得鬱鬱蔥蔥,其結果是山上大豐收,山下遭了殃。大田裡由於缺肥缺勞力,水稻麥子長得象祭祖的棒香一般,比之更甚的是久居江南水鄉的鄉民居然有幸見識了“泥石流”:一場大雨山水夾著泥沙奔騰而下,山坎陡坡頓作搖搖欲墜狀,山塘溝渠裡一片混沌。年年修水庫,溝渠卻年年受水災。難怪那時一些老年人嘆曰:田荒出草,山荒出寶,山頭開塌,百姓餓殺!當時我對這兩句順口溜頗覺反感:好像有些反動。現在想想還大有道理呢。

前面說過,我們諸暨鄉村歷來把稻草作為主要的柴草。而在那個年代,長期提倡的是種矮杆稻,把種不種矮杆稻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對待。有口號雲:挑擔靠矮佬,吃飯靠矮稻。稻草連頭帶尾尺把長,這樣一來燒柴的問題雪上加霜不說,最倒黴的還是我們這些草房戶。我們小隊是草房大戶,共有十來戶,每年初冬都要換一次稻草。起初每間草房尚可額外照顧一畝田稻草,而我家的草房主要為堆放柴草雜物之用,故不算住房,只能照顧一半。後來因草房戶逐年多起來了,照顧也相應地減少了。再後來不住人的草房乾脆取消了照顧。這可苦壞了我們,沒辦法,只好把作為柴火的稻草盡數的蓋了草房,再向人家買一些,最後將舊草房換下來的爛草橫挑豎揀,矮中取長地添進去,剩下實在用不上去的頭頭腳腳才用來燒飯。可嘆那個味道是實在令人難受,一頓飯燒下來,滿頭滿臉的草須和草灰,連鼻孔都薰得墨黑。這樣苦熬了幾年,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得狠狠心:隨它去吧!失修的草房頂漸漸地爛得七洞八穿了,又長起了尺把高的青草。終於,草房被侵蝕得還原成了一塊黃土地。

還是國小生的我,為彌補家庭柴火之不足,每年假期裡都得義不容辭地挑起砍柴這個擔子,也許因為這是個老少咸宜的活吧。我那時人長得很瘦小,柴山離家又較遠。一擔柴從砍好捆好到裝成擔時已是元氣大耗,再要挑著沉重的柴擔回家,困難可想而知。如果順順利利的倒也罷了,就怕遇到柴擔裝得不好而半途翻倒,那就有的苦了:你得把凌亂的柴枝重新費時費力地裝成擔。經過這一番折騰,人是吃力得兩腳蹲地,象運動員舉重那樣才能勉強把沉重的擔子撐起,咬著牙挑到晒場上晒好,這才能去洗澡。到吃中飯時,整個人象散了架那樣,兩邊肩膀又紅又腫。至於砍破手指,戳破腳趾,那是家常便飯,從身上扯點破布包一下就算了。

一次,我砍柴砍到了一個蜂窩上,一窩黃蜂“轟”的一下子衝了出來,在我頭上呼呼地盤旋著,我轉身就逃,不想顧了上頭未顧及下面,一個尖刀般的竹樁兒“吱”的一下戳進了我的腳丫,霎時血流如注,而且頭上臉上還是沒能躲過黃蜂的毒蜇,臉腫得連眼睛都併成了一條縫。沒奈何,流著眼淚,一跛一跛的空手回家休息了好幾天。

看著那日漸長高的柴堆,童年的我心頭總湧起一股淡淡的酸澀與欣慰。燒稻草有一股清香味,甘薯藤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味,青柴的焦澀味……在各種各樣的氣味的炊煙裡,我漸漸長大了,成年了,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了。

終於,最艱難的時期到來了,一座座光禿禿的山頭上別說有柴,連放個雞蛋也能遠遠的看見。僅有的經歷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風霜雨雪的幾簇荊棘和金櫻子刺蓬也未能倖免。看似令人生畏的刺條,在人們的剪刀和火鉗之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乖乖地進入了人們的灶膛。

大概受了北方人的啟發,南方人竟然也燒起牛糞來了。人們把路上撿來的牛糞象烘大餅一樣,一塊一塊搭在牆壁上,幾天後風乾了再揭下來當柴燒。我們的牛遠遠沒有北方的那樣多,一個小隊無非一二頭牛,一天能有多少糞?又據說北方人的馬糞是較乾燥而又不太臭的,我們的牛糞卻是又爛又臭。但為了燒飯,臭和髒自然是不在話下,連雪白的牆壁也在所不惜了。

那時我走在路上,看見一隻破草鞋也會眼睛一亮,連忙拾起,如果有十來只草鞋的話,差不多可燒一頓飯了。

到了春糧收割時節,田裡的麥子、油菜剛剛割去,大家便一哄而上爭拔留下的麥茬兒和油菜茬兒。晒乾後打掉泥,都是上好的柴火啊。有的人家老老小小都出動了,收穫頗豐。

鄰村有個老右派,因其貧病交加而喪失了勞動力,自然是一無所有。他所燒的竟然是人們最為禁忌的叫人噁心的棺材板。每隔幾天他便拿根繩子到附近山頭上揹回幾塊。天長日久,偌大的一座山頭上,棺材板都被他撿光了。

有一年寒冬臘月,連降幾場大雪,眼看家中已經“揭不開灶”。我急得團團轉,沒辦法,唯有向大自然伸手!吃過中飯,我扛了把開山鋤上山了。四下裡轉悠張望,總算在一個山坎邊看見了一個頂著積雪的楝樹墩頭。雖然樹身早已被別人砍去了,但我知道下面還大有“潛力”可挖!我三下五除二地扒去積雪,挖去一層層的凍土,一個肥大的樹根頭呈現在眼前,毛估估足有五十斤重!我的心呯呯地跳著,頭上冒著熱氣,眼前躺著的分明是個金娃娃!看著這個七彎八繞的“龐然大物”,我不知怎麼辦好,思量再三,只有去叫妻子來幫忙了。我一口氣跑回家,把這個激動人心的好訊息告訴了她。可憐我妻是個上海知青,人長得文質彬彬,眼睛外面又多了一層眼鏡。在這坎坷不平的雪山上,一腳高一腳低的好不容易抬到家,慌忙從後門溜進,渾身還冒著熱氣,直慶幸路上沒有碰到第三者。要知道那時雖然我是“貧下中農”,到底也是懼怕“破壞山林”這頂大帽子的。定了定神,我便拿出斧子柴刀對它進行“碎屍萬段”,再把這雪白雪白的還滲著漿汁的柴爿烘進灶肚裡,以備明天早上受用。看到吱吱作響的柴爿燃起了暗紅色的火苗,我的心不禁為之感嘆:待到春回大地時,你本可長出一株茁壯的小樹的啊!

也是在這個冬天,本村的一個老光棍,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竟然把柴刀劈向了曾經陪伴過他多年的一條僅有的板凳——

還是在這個冬天,諸暨火車站到了一車皮木頭,立即引來了一大群剝樹皮的人。大家拿著鐵鏟柴刀亂哄哄的爭剝著,突然,轟隆一聲,一根鬥口大的木頭從上面滾了下來,一個壯年漢子當場為“柴”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由於柴俏價高,一些賣柴郎見利忘義。一次在本鎮的柴市場上,兩人因手頭拮据,講好共買一捆毛柴,回家後二一添作五。不想一拆包,裡面竟然滾出一塊十多斤重的大石頭!這還了得,兩人氣呼呼地趕到柴市場,一把抓住那個缺德鬼評理。在眾人指責下總算補回了這筆冤枉錢,並當場叫他寫了一張檢討書貼於牆上才了事。至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則是比比皆是,防不勝防了。買者也無可奈何,與之面紅耳赤的爭吵一番也就作罷。

為了節省柴火,人們又千方百計地在灶頭上下功夫。

本來三眼灶的(有三個灶肚)改為二眼灶,二眼灶又改成缸缸灶(一種無煙囪無灶面可移動的小灶爐)。一忽兒風行起爐柵來(放在爐肚下使其下面通風),一時間商店裡爐柵賣得斷了檔。一忽兒又流行起抱子灶來(大鍋旁砌一小耳鍋以利用餘熱),商店裡小耳鍋又大俏……

經過再三改裝,終於大家都盛行起風箱灶來了(在灶肚裡鑿一洞,外接一臺小風箱用以鼓風助燃)。有了風箱助燃,有些生活垃圾也可燒火了。還有酒廠裡做劣質酒餘下的酒渣,糧管所裡碾稻穀後的礱糠,木材廠裡鋸木材時的木屑……這些都是風箱灶裡上好的燃料。但這類東西是要有路子開後門才能辦得到的,一般人都只能可望不可及。

從此,每到早中晚飯時間,各鄉各戶便響起了頗有節奏的噼啪噼啪聲,此起彼伏,宛如什麼自成一派的交響曲。

上面當然也看到了燃料問題的嚴重性,於是,經過大會小會,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扭轉北煤南運!扭轉南糧北調!大幅標語赫然貼在區委大院兩旁,“奪煤指揮部”的大招牌懸掛在牆上,你拿鎬我拿鋤的分頭尋煤礦去了。怎麼找呢?不管,憑著感覺憑著想象,這個山坳裡挖一挖,那個山頭上炸一炸,偶爾也弄到一些似煤非煤的黑石塊——美其名曰“石煤”。此事又是以虎頭蛇尾地白乾一場而告終,我們這種地方原不是生煤的地方!

那個年代又是最講路線鬥爭的年代,政治正確是頭一位的,有人用人力車到外地去運些毛柴來買賣,於己可賺點油鹽錢,於人可緩解一下缺柴之苦。然而,這事關“走資本主義道路”,只能背地裡偶爾弄幾車,萬不可明目張膽地推著車“哥哥大膽的往前走喲”

那一次,從生產隊收工回來,已是“金烏西墜”,鄰居小陳約我到裡山的一個親戚家去領領柴的行情。兩人滿懷憧憬,一路緊趕慢追,到得親戚家已是“玉兔東昇”了。不曾想我們一開口說明來意,對方竟是“談柴色變”,說話都壓低著嗓子唯恐隔牆有耳。原來他們村是全縣綠化工作的先進典型,哪裡還好“出口”柴草?如果被人彙報上去,是要取消當年的分柴資格的。我倆倒吸一口涼氣,二話不說,怏怏而歸。

那幾年我的堂舅每逢大年七年級,人家新衣、新褲、新帽、新鞋,趁難得的幾天假期走親訪友喝茶吃酒的時候,他都不聲不響地上山砍柴。因為我們那裡有這樣一個一直流傳下來的習俗:大年七年級,任何砍柴者隨便到哪個山上去砍柴都是沒有人會為難他的。所以他要抓住這個唯一的大好時機好好幹一番。

生產隊第一次開放柴山(注:平常日子是不能隨便上集體山砍柴的,常年有專人看管),頭天傍晚,高音喇叭裡通知了這個重磅訊息:各戶社員明天到畚斗山上砍柴,自砍自要,山下過稱,每斤一分五釐。整個村子即刻間騷動起來,家家戶戶進入一級備戰狀態,衝槓(二頭削扁的毛竹槓)、柴刀、繩子全數備齊,有板車的人家馬上對車子來了個全面檢修,自家沒有工具的趕緊跟鄰村去借,缺乏勞力的火速求親告友到處央人幫忙。當然還不能忘記帶上乾糧水壺等等。是夜,家家磨刀嚯嚯,人人摩拳擦掌,大有氣吞柴山之勢。害得幾個失眠者是整夜輾轉反側,幾次驚醒,誤把月光當天亮。

凌晨三點即有零星先遣部隊出發,到了四點光景已是大隊人馬開撥了:人聲嘈嘈,人影憧憧,大夥兒淺一腳深一腳地湧向山包。一眼望去,看不清哪是坑哪是溝,分不清哪是柴哪是樹,只聽得滿山都是蓬嚓蓬嚓的砍柴聲,到了天亮一看,嘿,柴葉上面的霜都還白著呢!

等後來者趕到,已是滿山狼籍,“無可奈何花落去”,只剩望山興嘆的份了。

自從田地承包責任到戶,柴火問題在不經意間已起了根本性的變化。先是水稻產量比以前生產隊時翻了一番甚至兩番,當然稻草也相應的多了許多,一般農戶基本上能做到自給自足了。再後來搞改革開放,煤餅煤球之類漸漸流進了農戶人家(這煤餅以前可是城鎮居民憑票供應的緊俏商品,一般農家是根本沾不上邊的。我曾經為此到我縣城的二哥家挑著幾十斤煤球來回走了八十多裡,天又冷路又滑,一隻手撐扁擔一隻手撐雨傘,回到家一看,煤球幾乎成煤餅了!)尤其是近幾年,煤氣天然氣又大量湧入了尋常百姓家,啪嗒一響,藍光起處,大火小火任你調,清潔、方便、美觀,做飯炒菜又快又好!(記得十幾年前,我到上海岳丈家看到他們燒煤氣灶,感到多麼新奇和羨慕!而現在你只要多付二、三元錢,液化氣瓶就能送到你家門口,你說方便不方便?)

除了煤氣,還有電飯煲、“熱得快”,甚至微波爐電磁爐之類也屢見不鮮了,灶頭不再是以前的土灶頭了,變作雪白的瓷磚貼面的新式灶,小巧的鼓風機代替了風箱,過去又黑又髒的灶頭間,現在竟變得比以前的客堂間還要漂亮。

人們漸漸對柴草之類不那麼鍾情了,因為它燒起來太麻煩還髒,誰不願省下時間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誰忍心讓漂亮的房子被煙熏火燎著?尤其是稻草,經濟條件較好的人家為圖省力竟然在田頭就地解決:一把火燒而了之。廣播電視也開始宣傳秸稈還田。這又使我想起一樁現在說來匪夷所思的事情:生產隊分稻草一般是在田頭講夾數而分的,一夾稻草能晒成乾草一斤多,有個頗為精明的社員竟為賬面上的半夾草而和分草的會計大吵了一架。這種苦澀的笑話我想再也不會重現了吧?

現在只有個別不甘寂寞的老農還在山上砍柴,或幾個節儉的中老年婦女拾點枯落的松針之類的作為引火柴。至於青年人當然連柴刀柄也未曾沾過邊。各柴山的專管人員也早已撤掉了。人們打個二三天工就可買上一罐液化氣,能用好幾個月,誰還那麼傻去費那個力氣?

如今的山上,到處是青松翠竹藤纏樹繞的茂盛景象,羊腸小道早已湮沒其中,快活的林鳥嘰嘰喳喳,偶爾還可見靈活的野兔出沒在草叢間,中斷了多年的山泉又開始叮叮咚咚地流淌。

貧賤而寶貴的柴,你曾經給人類送來了多少溫暖與富足,光明與安寧,令多少艱難而頑強地活著的人為你歡喜為你憂,又有多少“卑微”的生命為你竟持械武鬥,甚而引發宗族大戰?如今你漸漸歸隱大自然,而人繼續往前走,只在心裡留一個或者過於真切或者漸次模糊的影子。我甚而懷疑長此以往,這源遠流長的“柴米油鹽”是否會演變成“煤米油鹽”,“電米油鹽”抑或其它今人無法想象的說法?


苗夫草於一九九O年八月,重寫於二OO二年二月
標籤:變奏曲 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