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簡歷網

位置:首頁 > 熱點 > 優秀作文

【散文隨筆 】 進城的路 /黃仕偉作文

【散文隨筆 】 進城的路 /黃仕偉

【散文隨筆 】 進城的路 /黃仕偉作文

四哥跟我說,人家一歲多學會走路,你三歲才會躬腰站在門邊搖門板。四哥叫我“卜姡(hua)”。在我們老家的土話裡,“卜姡”是指傻、憨、笨的人,是對“二百五”、傻到底、白痴,甚至不知道飯香屁臭的人用的,裡面有輕視、嫌棄的意味。我一直對他叫我“卜姡”耿耿於懷。我叫他“堡巴”。“堡巴”,是瘋子的意思。我小的時候,父母也叫我“大寶”。“大寶”,是指兼有呆、弱、差的人,一般是父母對腦子笨、心性瓤的子女用的,含有一點憐愛的意思在裡面。我曾一度也覺得自己是比別人笨的,在學校裡,打籃球搶不過人家,跳木馬摔得嘴啃泥,雙槓一上去就抖得不行。五歲之前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一點印象。為什麼說五歲之後我才開始有記憶?我媽說我小時候吃得惡,經常喊餓,而那個年代,家裡時常斷糧,我常常餓得整夜整夜哇哇大哭,攪得父母無法睡覺,第二天又得趕早出工去掙工分——而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難怪他們叫我“卜姡”,叫我“大寶”。

五歲那年,我記得我們村開始修公路。不是專門修到我們村,是修到新成立的足別鄉,路過我們村。那時候修路沒有挖掘機、推土機和壓路機,全部靠鋤頭、鋼釺和十字鉤,靠籮筐和刮板。有炮,整天炮聲不斷。我們去看大人放炮,常常被趕鴨子一樣攆出老遠。相比現在的路,那時候的路修得窄、彎、陡。但畢竟是公路,比我們經常走的山路寬闊多了。幾年後路修通了,我們跑到公路上去瘋玩,突然一聲喇叭,進山來拉木頭的老式解放牌貨車從山後彎出來,擋風玻璃被午後的陽光一照,晃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我被震住了,那一片耀眼的光芒,現在想起來仍在我的腦海裡晃。汽車揚起一片塵土,我們跟在汽車後面跑,吸著汽車屁股噴出的油味和揚起的塵土,覺得很好玩。路窄坡陡,車開得很慢,我們甚至可以跳起來抓住汽車的尾廂,吊在車屁股,像一群懸猴。刺激、開心,樂不可支。後來我常想,我對汽車情有獨鍾,從來不知道暈車是什麼滋味,對汽車駕駛幾乎無師自通,是不是從那時就開始了?山裡的木頭拉得差不多後,解放牌汽車再也不進山來了,拖拉機都很少,公路上幾乎找不到四輪車的輪印,只有蛇行一樣的自行車車印。國中我在那勞中學讀,那勞是西林到百色的必經之地,每天有班車、大貨車和小汽車經過,那時候是砂土路,每有車經過,路上就揚起滾滾的塵煙,把路兩邊的樹木和花草都染成灰白。我當時很羨慕那些灰白,路過我們村的那條公路,因為車跡罕至,路兩邊的樹木和花草幾乎是原色,該綠的綠,該黃的黃,沒有得到塵土的浸染。那些浸染,在別人看來可能是汙染,在我看來卻是區分沉寂和熱鬧的標誌。

我叫我四哥“堡巴”是有緣由的。小時候父母認為他機靈,長大後讀書卻一塌糊塗。國小五年級讀了四年,硬是考不上國中。第五年父母想再送他去復讀,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讀了。不讀就不讀吧,那時候我們村也沒幾個人能讀成書吃上公家飯的,大家都是扛鋤頭扶犁鏵。從土裡討生活,只要勤勞肯幹,不說大富大貴,在當時的政策下(分田到戶不久),吃飽穿曖總是沒有問題的。可是輟學後的四哥偏偏是個遊手好閒、好逸惡勞的貨,父母怎麼催逼和責罵,他置若罔聞,跅弛不羈。九年級的時候,我和四哥打了一架,準確地說是我被四哥打了一頓,打得滿臉是血。週末,我從學校回到家,聽到四哥又敗家了——他趁父母上山去收玉米,把家裡的年豬賣給了鄉街上來收豬的劏豬佬,奶奶去阻攔,被他打了一巴掌,拿了錢又上縣城去了——心裡便恨得咬牙切齒。我七年級那年父母種了一片生薑,秋天打算賣了買瓦片來換房上的茅草。四哥跟父親說,生薑拉到縣城一斤能多賣兩毛錢。四哥除了好逸惡勞,還經常在外面逛蕩,說是到外面跑生意,也不知道跑的什麼生意。父親就想他經常在外面混,認識的人多,也許真的能讓生薑每斤多賣兩毛錢,於是同意他把家裡的生薑拉到縣城去賣。不曾想,四哥一去就去了幾個月,把錢糟蹋完了才回來。七千多塊錢,“堡巴”把它糟蹋得一分不剩。那次父子倆吵得很激烈,父親甚至要把他趕出家門,“堡巴”卻並不示弱,他一腳踢翻了餐桌,說你讓人家騙了我們家一萬多塊的杉木錢,你怎麼不去要回來,我用這幾千塊錢算老幾!幾年前,父親賣了山上的一片杉木,一萬二千塊,買主是鄉上一個做木材生意的老闆,答應砍伐指標到手了就付錢,結果杉木都砍了,錢卻遲遲不付,去催討了多次,老說買這片杉木虧了,實在沒有錢付。也不說不付,就是耍賴,說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付。被外人騙已恨得牙癢癢,自己家裡的仔還要釜底抽薪,父親氣得嘴脣哆嗦,雙手顫抖,抽了門板後的扁擔,卻最終沒有砸下去。第二個週末,我回到家裡,看到“堡巴”從縣城回來了,我放下書包就跑上前去興師問罪,結果“堡巴”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反打了我一巴掌,那年我已經十六歲,被打後氣急敗壞衝進廚房抓了劈柴的斧頭,要和他拼命。“堡巴”見狀,也衝到屋角薅了一把彎砍刀和我對峙。父親的臉都嚇白了,趕緊跑過來抱住我,要搶下我手上的斧頭,這當兒,“堡巴”衝過來,揮拳朝我鼻樑上打了一拳,頓時,一股酸的鹹的辣的湧上我的喉頭,鮮血從鼻孔噴湧而出。我嚎叫起來,衝父親喊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他!父親卻把我抱得更緊了。“堡巴”得寸進尺,又衝過來往我臉上打了一拳,嘴裡喋喋不休叫嚷要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因為害怕我掙脫他的箍抱,從而兄弟倆刀斧相向事態升級,父親不敢鬆手,只是轉頭不停地朝“堡巴”呵斥,讓他滾遠點。我憤怒地質問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兒子?‘堡巴’好吃懶做,墮落敗家,你為什麼不教訓他,反而護著他,讓他打我?”父親痛心疾首,一臉悲愴:“哪個不是兒啊!你們兄弟倆非要動刀動斧嗎?”

國中畢業後,我再也無法忍受“堡巴”的墮落和父親的窩囊,無法忍受這個走向破落看不到希望的家,決定遠走廣東打工。已經離家出去上門的三哥跟我說,去打工不如去體檢當兵。我說當兵哪能想當就當的。三哥說先體檢再說,萬一體檢上呢。於是我不抱希望地去參加體檢,沒曾想真的體檢上了。政審的時候,村上有人到鄉里去告黑狀,說我爺爺是國民黨兵,國民黨的孫子怎麼能混進共產黨的隊伍?那時候雖然已經進入九十年代,但是政府還是很謹慎,後來經過調查,武裝部給我出具了調查報告,說我爺爺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的,後來在戰場上被俘,加入了共產黨的隊伍,後來是在解放戰爭中犧牲的。“犧牲”這兩個字,我們家第一次見到了用在爺爺的身上。奶奶跟我們說,爺爺被抓走後,剛開始還來過信,後來就杳無音訊了,我們都猜測爺爺在戰場上被打死了,如果不死,他早就回來了。八十代後開始有臺灣老兵回來尋親,我們全家都夢想著有朝一日也有一個臺灣老人回來找我們,給我們帶來很多錢。距離我們村二十多公里的洞堅村有個臺灣老人回來尋親,轟動方圓百里。結果我們的翹首盼望一次又一次落空。我退伍參加工作後,有一次開會碰到當年送我去當兵的鄉武裝部長,我請他喝酒,談到我當兵時的情況,他跟我說調查我爺爺的那份報告是他草擬的,“有些人就是狗屎,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挖出來說事,你爺爺當年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的,這些情況村上人們都知道。”他酒意很濃地跟我說:“如果當年你政審不過關,鄉里就完不成徵兵任務,沒有其他體檢合格的人了。”我很感激他,他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個恩人。他思想的開放,讓我順利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那個鄉武裝部長姓羅,現在已經離開人世了,因為一場車禍。

我當兵復員回來的時候,家裡的茅草屋已換上了瓦片。不是父母自己掙錢買的瓦片,是政府的“茅改瓦”惠農政策送的。“堡巴”還鬧了個笑話。政府用貨車拉瓦片進村時,讓村裡還是蓋茅草的人家自己去卸車,換房上的茅草。“堡巴”說:“國家給錢讓農民‘茅改瓦’,肯定也給了運費和上下車費的,你們給錢我們就卸車,你們不能把卸車費自己給吃了。”工作人員說:“你卸不卸?不卸卵左,我們拉回去。”我父母趕緊找來一幫親戚一起幫忙卸車,並劏了兩條狗,花了兩天時間請村人幫忙把房上的茅草換成了瓦片。椽子和檁條是自家種的杉木,早就備好了。

我人生路上的第二個恩人姓岑,他是我國中時候的班主任。如果沒有他,在最關鍵的時候,估計我不會得到公平、公正的對待。我到外面當兵後,才發現外面的世界要多精彩有多精彩,我的內心翻起了風起雲湧的焦慮:我不能再回到那個山旮旯裡了,我不能再回去當農民了!我要找到一條出路,我要考軍校!我買來了高中課本,埋頭自學。第三年我報考軍校的時候,因為沒有高中畢業證,沒能如願。那時候很多中等軍事指揮學校已經升級為軍事指揮學院,而要報考軍事指揮學院得具備高中學歷。我心灰意冷退伍回家,意外知道縣裡還有招幹考試。1997年,是我縣最後一次面向退伍軍人公開考試招錄幹部。我到縣人事局去報名,碰到了岑老師,他當時從教師隊伍改行後進入人事局,任人才交流中心主任,負責工人、村乾和退伍軍人的幹部招錄工作。我因為在部隊幾年系統自學了高中課程,知識儲備不錯,在全縣187名報考的退伍軍人中脫穎而出,成績排在第二(全縣招錄3名)。但是考核後岑老師私下跟我說,你筆試和考核成績都不錯,不過有領導放風說怎麼大專生不選去考核國中生?這次參加考試的187人裡,有很多高中生和大專生,進入面試的9個人中,你是學歷最低的,你需要找人幫你說話,不然縣委常委開會討論的時候對你不利。我說老師我誰都不認識,你能不能幫我引引路,找一找領導?岑老師憑著自己的關係,幫找了某個縣領導,我想請領匯出來吃一餐飯,領導不出來,我在岑老師的指引下,給他家送去了一桶家裡自己榨的山茶油。後來在縣委常委會上,我聽說果然有領導提出,成績排在第四名的是大專生,排在第二名的是國中生,兩人的分數偏差也不大,建議錄用第四名(第三名的叔父在組織部當副部長)。岑老師帶我找過的那位縣領導發言說,當初張榜招考的時候明確退伍軍人具備國中以上文化就可以報考,現在人家考在第二名,面試和考核也沒有問題,不錄用在社會上會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如果他到上級組織人事部門投訴又怎麼解釋?最後會議決定還是按檔案規定辦理。當知道我確定被錄用為鄉鎮幹部後,我到縣城請岑老師到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看電影時我偷偷往他大衣口袋裡塞了一個信封,裡面是我家賣生薑得的一千塊錢,電影散場後回到旅社,我發現口袋裡有什麼東西,掏出來一看,是我塞給岑老師的信封,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原封不動地給我塞了回來。那時候一千塊錢相當於四個月的工資。

我到鄉里參加工作後不久,西林縣到百色地區的公路開始鋪柏油路,從那勞到縣城開車三個鐘頭就到了。我十二歲的時候,得了急性闌尾炎,家裡用擔架抬我到那勞,再等班車到縣城,到縣醫院的時候盲管已經穿孔了,差點丟了性命。現在,從我們村到那勞,雖然沒有鋪柏油路,但也鋪了厚厚的一層碎石,路況好很多了,車來車往也比以前多了,道路兩邊的樹木和花草也染上了一層灰白。往日沉寂的鄉村公路,開始熱鬧起來。

參加工作第二年,我參加成人大學聯考考上廣西大學脫產學習。那時候有政策,在職幹部可以參加成人大學聯考,考上可以帶工資脫產學習。2000年我從廣西大學畢業,當時認識一個文友,他跟我聊天說從廣西大學畢業還不想辦法調來縣城啊,窩在鄉下幹什麼。我心想是啊,我得想辦法調到縣城,可是怎麼才能調到縣城呢。朋友說你會搞新聞咩?如果你會搞新聞,我可以幫你推薦給王部長,他現在那裡新聞科缺寫手。王部長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我說我試試看。我從國中開始愛好文學,寫過一些小說和散文,雖然至今我仍然弄不出像樣的小說和散文,但那時候自認為文字功底還可以。我開始找來報紙研究,研究人家文章的標題,研究人家文章開頭怎麼寫,中間怎麼鋪,結尾怎麼收。兩三個月後,我開始把我看到的和了解到的事物模仿成報紙上訊息或通訊的樣子,投給報社,沒想到很快就刊登出來了。相繼在多家媒體刊登了數篇文章後,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宿舍裡寫稿,鄉黨政辦公室小劉跑來敲門,說書記讓你到他辦公室一下。我到書記辦公室,看見裡面坐著張書記和一個身型敦實、臉圓額寬、膀粗腰闊的中年人,一看就像領導。那人審視著我,問你就是小黃?我有點顫驚地點頭,說嗯,是。那人說我在報紙上看了你寫的文章,基礎不錯,我那裡新聞科缺寫手,想不想去試試?我猜他是縣委宣傳部的王部長了,立即來了精神,說願意。又補充了一句,只要您給機會,我一定努力幹好。王部長扭頭朝張書記笑呵呵說,那就借你這個小夥子用六個月?張書記笑著迴應說,只怕部長是老虎借豬咯。那天傍晚,我就簡單收了幾件衣服和幾本書,跟隨王部長的車到了縣城。我記得那部車是獵豹越野車——我第一次坐的最好的車。那次王部長是下鄉,順帶就把我帶回了縣城。他用人唯賢,讓我在別人看來貌似不費周章就輕易調到了縣城。

兩年後,我獲縣委組織部公示提撥為副科級領導幹部,當時大家都以為我下鄉當宣委,最多當個副書記,結果任命下來,我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黨校一個和我同一批提拔,到鄉下當副書記的王老師對我說,你簡直坐飛機一樣了。的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這個角色,是縣委常委部門的副職,以往都是當過鄉鎮書記或鄉鎮長的人才調任的。後來我聽說,本來我是要下鄉當宣委的,但縣委常委會上王部長(當時剛調任縣委副書記)幫我說了話,說這是個難得的寫手,縣裡很多報道都是他弄,調他下鄉恐怕短時間內很難找到頂替他的人,建議讓他留在宣傳部當分管新聞的副部長,級別定為副科。縣委書記採納了他的意見。

我調到宣傳部的第三年,西林開始修建縣城到市裡的二級公路。沒有修二級公路的時候,從西林到百色坐班車要十個小時,到車站下車,人們一看灰頭土臉的,一定是從西林來,八九不離十。二級公路修好後,從西林到百色,開小車開快的話,三個鐘頭。

進入新世紀以來,各地城建熱潮興起,西林縣也搞了第一開發區和第二開發區。後來又搞了鯉城新區,城西新區。城市面貌日新月異,相比之前有了很大變化。現在再也沒有人說西林縣城站在城頭一喊全城人都聽見了。農村的住房條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茅改瓦”,後來是“危房改造”,把所有的泥牆瓦房劃歸危房,全部倒掉起磚混結構的房子。

前段時間有一次在外面吃早餐碰到村裡的阿奐,我問他:“來啊?中午到我家吃飯。”他說:“我也在縣城買房了。”我一驚,問他:“有多久了?”他說:“有一年多了。”我悻悻地說:“都來縣城一年多了,也不見你找過我。”父母都過世以後,我回老家的數次越來越少了,寨子裡小輩的基本都不認識了,更不用說他們現在生活發生的變化。他笑說主要是怕你忙,你哪時方便,給我電話,去我家喝酒。他告訴我,我們寨子現在有十多戶來縣城買房了,這些年大家種砂糖桔得了一些錢,不種砂糖桔的也搞運輸、或者搞裝修得了一些錢,有了錢後都到縣城首付買房,讓老人到縣城帶小孩讀書。“我們嘛,兩頭跑,農忙的時候住老家多一點,農閒的時候在縣城多一點。”他笑著說。

我的私家車開七年了,雖然還沒有什麼大問題,但覺得車型和配置過時了,想換個新車,老婆也同意。但新車買什麼品牌和車型,倆人的意見不一致。我主張買皇冠轎車,我自己開車我懂,皇冠轎車車穩,在高速公路上和過彎道時,相對安全。老婆主張買越野車,她看中謳歌,說底盤高,視野開闊,通過性強。我說買高底盤車做什麼,現在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到鄉鎮基本是二級公路,到村屯都是水泥路,沒必要買越野車的,越野車耗油大,安全性不比轎車。

由於意見不統一,換車計劃暫時擱淺。